记得四五岁时，父亲经常领我去拜访他的一位义弟。父亲说，这位义弟是他从死人堆里救出来的。当年父亲参军（肯定不是正规军，否则父亲不会戴上右派的帽子），打了一场挺激烈的仗，父亲没有详细说明交战双方，反正死了好多人。父亲从死人堆里将这位老乡“扒”出来，然后两个人就义结金兰。
父亲的义弟距离我家有二十来里路，我们大约要走一个多小时才能到。父亲的义弟姓赵，他参加的是正规军，由于右腿残疾，便享受“荣军”的待遇。这位赵叔叔一生无子，只收养了一位女儿。父亲曾经与他的义弟有个约定：将最小的儿子送给他。
父亲46岁时，终于有了一个最小的儿子。也是三个儿子中长得最矮的一个。老来得子，父亲自小便宠我。而我一到这位赵叔叔家里，他几乎要从头摸到我的脚趾。我不清楚他们哥俩的约定，反正有两三年两人闹得挺僵：父亲反悔了，他不想把我送给赵叔叔。
父亲57岁时，脑瘤便开始发作。赵叔叔便一瘸一拐的走二十多里，前来探望病中的父亲。我那时已经是全乡最出名的优秀学生，赵叔叔强烈要求父亲兑现昔日的“约定”。他的理由很充分：他的身份好，可以给我一个美好的未来；他吃着皇粮、拿着补贴，可以给我充足的学费。但父亲依然悔约。赵叔叔摸着我的头，眼里满含着泪水。
父亲去世前，单独把我叫到床前叮嘱我：“孩子，我对不起你赵叔叔，我死后，你替我尽兄弟之义，每年中秋、春节要去探望他！”。那一年，我只有12岁。
父亲去世后的每年中秋、春节，大哥、二哥领着我，徒步二十里，前去拜访赵叔叔，这二十里路不好走，中间要过一条河。当时河上没桥，我们便涉水而过。赵叔叔也提前把上级发放的鱼肉准备好，让我们哥仨大吃一顿。每次分别，赵叔叔都把我搂在怀里，让大哥二哥先走，要求我住一晚上。大哥二哥拗不过，只好先回家。
大哥二哥一离开，赵叔叔便从他的一个抽屉拿出收藏的宝贝，让我挑选：有鞭炮，有各种好吃的糖、月饼、点心。他甚至亲自杀鸡，让我的小肚子里装得满满的。吃饱喝足后，赵叔叔便从桌洞里拿出他的另外两件宝贝：一部《水浒》，一部《三国志》。可能是从战火中走出来的缘故吧，赵叔叔特别喜欢《三国》，而这部《三国志》远比《三国演义》难懂。他不管我喜欢与否，一字一句的讲给我听。在那个年代，除了红宝书、课本，小人书是我们的精神大餐！但赵叔叔的这两本发黄的线装书，却让我获益匪浅。
正是在赵叔叔的帮助下，我把家里藏的书翻出来读，读了《说岳全传》、《封神演义》，还偷偷读了《西厢记》。当我跟赵叔叔谈论《西厢记》时，他显得很不开心，批评了我一顿：“小孩子，别看那些东西！”。
赵叔叔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。他收养的女儿嫁得很远，老两口的晚景甚是凄凉。多年以后，我工作了，而且工作单位与赵叔叔的家仅隔六七里。某日，我正在办公室跟同事闲聊时，有个同事风风火火的跑来，跟我说：“外面有位老爷爷老奶奶要见你，他们说要找侄子！你叔叔怎么这么大年纪了？”。
我将两位老人请进办公室，跟他俩闲聊了许久。原来，他们打听了很长时间，最终得知我在这个学校任教。赵叔叔显得很不开心，认为我故意隐瞒他。他拿出了父亲的“约定”来威胁我：“以后，你必须每周去我家一次！”。于是，每个周末，我便骑车前往赵叔叔家，陪两个老人吃一顿饭。半年期间，两个老人给我介绍了五六个对象。由于我的任性，赵叔叔最终不再勉强我去“相亲”。
那些年，大哥二哥好像忘记了父亲的“约定”了，所有的任务全交付给了我。在他们看来，我挣工资了，理应一人承担走亲的“义务”。他们或许不清楚，我修订了父亲的“约定”，几乎每周都去探望叔叔。叔叔曾经命令过她的女儿，让她跟我们一家多走动。他跟我说：“一辈同学三辈亲，我跟你父亲是一个头磕在地上的兄弟，我们至少要四辈亲！”。
我结婚那年，先跟母亲商议：赵叔叔无儿无女，全靠上级救助，生活也不富裕。所以，我们没有把结婚的消息告诉他。可是请客的那天，叔叔还是来了。他坐在院子里，让我站在他身边，他递给我30元钱，然后开始批评我：“你把你父亲的话忘了？你把我这个叔叔忘了？我还没死呢！”。喝过喜酒后，我骑车将他送到家。叔叔握着我的手，想摸我的头，可是直不起腰来。我把头低下去，他反而不摸了。嘴里念叨着：“我跟你父亲一辈子是好兄弟，就一件事他对不起我！本来说好的…..可是他又反悔了！”。
那一刻，我们眼里都含着泪。我对叔叔说：“我就是您的儿子啊，一直都是！”。
叔叔笑得像个孩子，盯着我说：“你别跟你父亲一样，说话不算话！”。
我一直没有忘记父亲的约定。每年中秋、春节，我都去拜访赵叔叔。在寒冷的冬夜里，我一人骑车回家，有几次差点掉进河里。但我的心里暖暖的。妻子经常怪罪我：“他是你父亲的义弟，你何必每年都去探望？你对岳父岳母有这么好么？！你对你的亲叔叔有这么孝顺么？！”。
2002年春节，我因家中有事，直到正月初八才去拜访赵叔叔。可是，叔叔的家已被村委回收了。村负责人问我：“你怎么才来？他们俩去年十月就双双去世了！”。那一刻，我欲哭无泪！我履行了父亲的约定，我也跟赵叔叔有了新的约定。可是，我没有陪他到最后一刻。
-------难道世间的约定到最后都会无疾而终么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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